1.第一章_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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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第一章

  玉娘回家里,已经住了半月有余。还记得那天,她像往常一样,早晨在屋里诵经,替往生不久的相公祈福,门外却来了不速之客。她还未来得及问上一句,就被家里的婆子们粗鲁地拉到主院的中堂。堂上端坐的,正是自家主母,还有旁边坐着的几位偏房夫人。

  玉娘没见过这阵势,惶惶然跪下,给主母请安。

  大夫人手里攥着佛珠链子,眼皮微抬,似是看向手里转动的佛珠。她说:“今日起,你就宁家去吧。”

  玉娘不懂大夫人是何意思,只是一个劲地磕头。不,她不能回家,她已经嫁到崔府来了,回娘家又是什么意思。

  旁边一个婆子,名唤苏婆,是大夫人屋里贴身伺候的。方才也是她指示别的婆婆,让她们把玉娘架到此处。现在,苏婆两手把玉娘的身子稳住,不让她再无谓地磕头。她弯下腰,在玉娘耳边轻声地说:“三娘子,您就听夫人的话,别倔了。”这般温柔的声音,似是一心向着玉娘。

  过不多时,又有一个婆子,把笔墨纸砚呈上,给崔夫人过目后,就放在玉娘的前边。玉娘虽不是出自大户之家,但也是个秀才之女,字还是认得的。她看见纸上赫然写着“休书”两个大字。

  玉娘不明白,怎么,就要把她休了。

  她把目光看向二夫人,她死去的丈夫的身生母亲,乞求怜悯,换来的却是二夫人狠毒的目光和厌恶的嘴脸。

  深春的早晨,雾气厚重,一股寒气顿时从膝盖传遍整个身体。

  玉娘不知如何是好,只是跪在下堂,不住地哭泣。

  许久,只听见大夫人叹了口气,说:“也不必哭,惹人烦恼。就签了字去,以后无论是嫁是留,也全凭你。”

  “玉娘不知犯了何事,请大夫人责罚。”

  大夫人手上转动的佛珠微顿,似有些怒气,反问道:“怎么?我们崔家休你不得吗?”

  “我,我……”

  各位夫人坐在堂上,目光四处流散,脸上却是一样的不耐烦。

  “大夫人,我求求您,行行好,我求您了。”

  说着,玉娘又忍不住磕头,直把额前蹭出一片血红。

  “我行行好?我若不是心慈,你又怎么进得了这崔府。”

  玉娘自知崔府贵门大宅,是她一辈子也攀不上的高枝。但是,在外面的流言蜚语之中,她却嫁了进来。

  不过半年前,那是她还未出嫁。有一天,她看见自己父亲从私塾回来,手里提着两壶酒,脸上也有些醉意。父亲嘴里乱嚷道,他们阮家终于是要出人头地了。玉娘和母亲还以为父亲喝醉了酒在说胡话,因为父亲时常买酒喝,喝不到两壶便醉,醉了就说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梦话。

  父亲欣慰地看向玉娘,说,我们家的玉娘,终于能找个好人家了。他走两步退一步地,踉踉跄跄地走到房里,翻出压在箱笼下的一个白玉环。父亲一边摸着白玉环一边傻笑,母亲还在旁边笑说,父亲当年考中秀才也没有这般高兴。

  玉娘听得脸微红,她已经十九岁,隐隐有些大了。这几年里,也不是没有媒婆上门给玉娘说亲,但父亲总嫌别人家世低。父亲是个读书人,一心盼着女儿能嫁入真正的书香门第之家。偏偏这乡里,秀才不少,但就他一个是穷酸秀才,别的人家自然看不上玉娘的家世。就这样,攀高不成,伏低不肯,玉娘的婚事是一拖再拖。

  玉娘心想,怎么到今日,父亲突然说起这话了,莫不是真醉了在胡言乱语。

  母亲问出了玉娘的疑惑,阮父说:“你这婆子好记性!二十年前,我和你刚从岳丈家省亲回来,在江边救上一个白面书生和他家几个仆人。那书生为了答谢,便把随身的玉环扯下,送与我,说日后定要与我连姻亲,以报救命之恩。”

  阮父边说边手舞足蹈,仿佛要把当日在江边如何救人再演一遍。

  “今日午后,我在私塾门前,看见一个过往的老爷,模样像极了当年的白面书生,人家穿得甚是气派。我大着胆子走上去,一问,果真无误。”

  阮母也止不住地高兴,问道:“真是此人?”

  “那还能有假?他约我明日带着玉环,到洛水驿一会。你想,这洛水驿岂是平常人家能住的,不是皇命在身,便是位居高阁。”

  皇命,高阁,玉娘夜里被富丽堂皇的梦境惊起,金灿灿的微光不想珠玉,却似追魂夺命的刀,吓得玉娘一身冷汗,再不能眠。

  到了第二日一早,父亲换了身崭新衣裳,怀揣玉环出门去了,直到落日时分才回。

  一进门,阮父便滑稽地向自己女儿供拱手,说道:“在下给三娘子请安了。”

  搞得玉娘和母亲大眼瞪小眼,一头雾水。

  阮父非常享受这种一人掌控大局的感受,他不慌不忙地坐下,给自己倒了杯茶水,才缓缓说道:“今日我与崔老爷相谈甚欢,你们可知,当年我们救得是何等人家?”

  父亲卖了个关子,母亲一个妇道人家,知道的不多,也就答不上来。

  “当朝宰相崔国辅呀!哎呀,我当初怎么如此眼拙,竟没看清他身出高门。山东崔家一门,那可是贵族,人家从魏晋开始,就世代当大官,繁荣昌盛上千年。我今日,又提了当年说的结亲一事,崔国辅看重我们是读书人家,说想让他家的嫡子纳我们玉娘为妾。我一听,妾那算什么事,那是给人当奴婢的。而后,崔国辅又说,他家的三公子还未娶妻,只是身有小疾。我说崔家门荫世代,老天眷顾,小病小痛何足挂齿。当下就敲定了,要我们家玉娘当他们三公子的正妻。”

  玉娘一开始听闻父亲说要给别人当妾时,心里是纠了一把的,她知道,宰相府里的嫡子,将来世袭爵位,当一个妾也能跟着享些福气。后来,又听说是三公子的正妻,她更是开心得不能自已。不管如何,能高攀得这大户,玉娘,父亲和母亲都是极开心的。

  后来不过月余,媒婆就带着聘书来了,纳吉,问日,很快办好,只不过几日,大红花轿就把玉娘抬到了汴京。紧接着,拜了堂。一切都是那么急匆匆,玉娘就像个人形的陀螺,被摆弄地晕头转向,分不清东西南北。好不容易到了晚上,新妇与新郎双双入洞房,才得以远离连日的喧嚣。玉娘在房内静静地呆坐着,心绪从儿时转到了现在,又从现在转到数十年后的儿孙满堂之景象。她双手交叠,左手捏着右手,右手安慰似的回握,仿佛这样做就能消除心中的不安与忐忑。

  玉娘紧张,心里算着每一滴壶漏,又或许把壶漏算得更慢了些。屋里的侍女们让三娘子更衣就寝,她也想着自己的夫君身体不适,一切繁文缛节能省便省了吧。媒人替她取下红盖头,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一瞬间晃了眼,待细细看定,才发现一个人早已躺在床上,那一刻,玉娘仿佛是从天下摔到地上,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。

  明明是夏日,那人身上却盖着两层厚实的棉被,露出的脸颊已经没有血色,深陷的眼窝在烛光的摇曳中显得空洞吓人。

  玉娘吓得倒退一步,她右手抓着胸襟,止住了未出口的惊叫。

  “公子晚间是要早些休息的,三娘子也请早些歇息吧。”

  她躺在床上,身旁人的呼吸时断时续,玉娘的心也跟着被揪起,每每听不见身旁人的呼吸之声时,玉娘的指尖都能被吓得冰冷。

  第二日,新嫁娘晋见舅姑,崔国辅端坐堂上,右边坐着大夫人,几位偏房夫人也坐在一旁,大夫人一如既往地端坐在中间,从受茶到跪拜,崔国辅和大夫人总是不发一语,这让玉娘怀疑他们是否连自己的模样都没有看仔细。

  这就算入了门,照过面了。

  玉娘在崔府的生活一直都围绕生病的丈夫,三公子不是嫡出,她自然只是个庶长媳,家中不需她管些什么,也轮不到她管些什么。就连丈夫的求医问诊都有专人服侍,她竟连个喂药的侍女都比不得。玉娘也会有暗自伤神的时候,但是每一临镜,瞧着自己一身的绫罗绸缎,满头的珠翠玉簪,她便认命地叹了口气。

  农家妻更有多种烦恼,她一个乡村野夫之女,能进得了大宅院,该是庆幸了,又有何立场挑三拣四,只求夫君的病能痊愈,让她为崔家生下一男半女,后半辈子就无忧了。

  崔三公子住的文清院是崔府后院中较为偏僻的一处所在,美其名曰宜养病。院中更是少人来走动,平日里只有二夫人会时不时地来探望。每日里,三公子总是睡的比醒的多,因此,二夫人总是来瞧瞧便走,也不和玉娘说话。但是玉娘心里知道,崔家这时候娶她,就是想着给三公子冲喜的,但谁都知道,这喜冲得毫无起色,也无怪二夫人对她没有好脸色。

  没有娘家可以依靠的玉娘,在偌大的崔家就像个软柿子,谁都可以捏一捏。她花了大世间来记着大户人家的礼节,每日谨小慎微地做着她这位透明的崔三娘子,可是,皇天并不怜悯苦人家。

  三公子是庶出,况且资质平平,对比他的两个嫡出的弟弟,简直犹如云泥之别。

  玉娘只在家宴上见过几次小叔子,平日里,他们不是在宫中的国子监里上课,就是在自己院中念书,与庶出的哥哥并不亲近,自然不会来文清院这边走动。五公子年纪轻轻,就已经考得进士,不日便会授官,六公子更年幼些,但也是一表人才,非池中之物。这也难怪崔老爷不看重这位三公子,就连跟三公子定亲的官家小姐也因三公子的病,早早地退了婚书,不然,也不会轮到玉娘头上。

 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,在开春之时,便走到头了。玉娘清楚地记得,那日正是除夕,全家上上下下都在为新春忙里忙外,而她的文清院则是冷冷清清,只是随意贴了几个福字和彩纸。三公子的病是越来越重了,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,而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,也是被灌进一大碗一大碗的汤药。那天夜里,三公子还咳了好多血,玉娘去拿手帕去擦,等到把手帕都染红的时候,她慌了,急忙跑出去叫人来。府里的下人们对此不慌不忙,也许大家都在等着一个既定的时候,什么时候来了,才算真正地放下心。

  而这个时刻,终于来到了。

  当老爷夫人们鱼贯涌入的时候,玉娘才回过神来,她的相公,已经不在了。

  她止不住地发抖,却只是为了自己而悲痛。这不能不说也是崔三公子的悲哀。

  但是,这样的噩耗并没有给崔国辅和崔大夫人带来太大的起伏。

  后来,所有的事情都井井有条,淡漠地仿佛例行公事。就连二夫人——三公子的身生母亲,也并没有太多的情绪,可能在她知道自己儿子患病的那天起,就没报多少希望吧。

  后来,玉娘换上了素衣,嘴里吟诵佛经,希冀给丈夫,也给自己带来一丝丝的安宁。元仁五年的新春,就这样在一片灰蒙蒙中度过了。

  直到春深,玉娘被赶回了娘家,随身只带着二百两白银和一纸休书。父母对于她的回来,是别样的情绪。一切都不似半年前了,父母看她的眼光隐隐透露出嫌弃。他们就像其他无知的人一样,把丈夫的死怪罪在她的头上,认为是她的不详所带来的。

  玉娘无处哭诉,只能在娘家默默地做着针指活计,为自己挣两口饭。

  父亲想把她再嫁,但是她克夫的谣言已经从汴京传回了小渔村,就连鳏夫也不愿意娶她续弦。从前的她还能挑挑拣拣,才半年时光,玉娘已经沦为这个相亲链的最底层。

  玉娘在家里,一呆就是三年,在这三年里,妹妹逐渐长成,已到了及笄之年,家里陆陆续续地有媒人上门给慧娘说亲,这一切对玉娘来说是多么地熟悉。

  一日,阮父阮母说起慧娘的婚事,他们想慧娘嫁个好人家,将来少受些苦,但是又怕会重蹈玉娘的覆辙,因此他们对于小女儿的婚事是慎重异常。

  “我觉得在洛水驿当执事的杨家十郎挺好,毕竟是官府地方,往来的也是大户。”

  “在驿里执事的,也不就是受气的职,还不如嫁与李家三郎,虽是商人,但也是不愁吃穿的,岂不极好。”

  “胡闹,我阮秀才的女儿怎能沦落到做商人之妻。”

  阮父说着就急得拍桌子。他还是坚持要将慧娘嫁给洛水驿执事,认为那是个官差,总是比较体面的。阮母也像大多数女人,只得听从丈夫的意见。

  等把慧娘的事宜定下后,他们就不得不直面人生中最大的困境了,玉娘该如何安置。他们不想把玉娘一直留在身边,但是目前也无处可去,真是仇杀他们老两口了。

  “爹爹,我会做女红,家里的地我也能帮忙,就让我留在家中侍奉你们吧。”

  “你这样也不是个法子,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。不然你百年之后,魂归无主,娘心疼你呀。”

  玉娘眼里啜泪,不知如何是好。她不愿再受一次侮辱,但一想到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,等自己老死之后,就变成孤魂野鬼,无食无禄,一夜复一夜地飘荡,她的心就慌了起来。

  “爹,娘,女儿明白,只要,只要寻得人家,女儿都愿意嫁的。只是现在,就请让女儿继续服侍两老吧。”

  说着说着,母女俩禁不住地抱头痛哭,父亲也在一旁叹气,怨恨人生怎能如此无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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