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7、蛊_蛊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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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7、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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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时光飞逝,又一年春。

  纪荷受邀到明州大学演讲。

  会场设在新闻与传播学院一个报告厅,由于新书出版引起轰动,前来听讲座的学生人山人海。

  会场容量有限。

  很遗憾的宣布演讲终止。

  校方表达了在场地安排上的歉意后,场下仍然怨声载道。

  纪荷只好戴着耳麦做了大约十分钟的收尾。

  “来自联合国的数据表明,国际人口贩卖仅次于毒品和军火交易,成为第三大国际黑色产业。每年产生的总利润达一千亿美元。”

  底下哗然。

  纪荷在台上走着,气度从容。

  “而泰国做为全球人肉市场的中转站,却是我国第一大出境游目的地,每年有上千万人涌入泰国观光。在此,忠告各位,无论男女、是你还是他,大家都可能被消失。”

  底下学子们嚎,“这是不是在黑泰国,人口贩卖真这么猖狂吗?”

  停下脚步,纪荷回答了这个问题。

  “我有一位朋友,因一个非常优越的工作岗位,被熟悉的人诱捕出境,和众多缅甸战乱邦的姑娘们一起乘船从湄公河而下,最后,在泰国上岸,遭受了非人的折磨。她的同船者有被卖掉脏器、有放在暗网交易,更多的是提供性服务,朋友很不幸,在那过程中怀孕,又流产当天被迫接客,从此子宫受损,解救后,回到国内摘除子宫。”

  这个人是尤欣。

  被成功解救后,名字还是这两字,心境却派若两人。

  纪荷因此和这样的尤欣成为朋友,被允许在外讲述对方的遭遇,以此警示。

  “你的书里没有提!”听众们震惊。

  纪荷勾唇笑了笑。

  她今天穿一件柳绿衬衣,配一条白色西裤,脸色淡然,只在唇部点缀嫣红,整体优雅知性、高不可攀。

  “没有提,不代表不存在。”笑了笑,提醒,“有点超时了。”

  同学们意犹未尽,呼唤她继续讲。

  “希望大家,尤其女孩子,旅行至少两人以上,不要单独体验异国他乡的夜晚风情。记住,人口贩卖集团真实存在,和普通跨国企业一样,有员工、老板,只不过你看不见它。泰国,不要单独去了。再会。”

  说完,挥挥手打算离去。

  报告厅里瞬时炸起音浪。

  校方没料到会来这么多人,打算安排到梅园操场,可天空飘起雨,只能被迫终止这场演讲。

  报告厅里的学生,和没法挤进去的记者,情绪激愤。

  更有八卦声音不住飞。

  “你有没有男朋友?听说你有一对龙凤胎!是真的吗?”

  这是一位学生发问,在业内,纪荷有一对龙凤胎的事众所皆知。

  她单手轻搭台面,挑挑眉,朝众举起自己的无名指。

  银色光芒闪过众人眼,她不但有龙凤胎,还结婚了!

  一片哗然。

  “她老公到底谁啊!”

  “不知道!可能哪位大佬!掩藏的深!”

  一个问题结束,另一些问题将无穷无尽扑来。

  纪荷道别离场,留一室混乱给校方,头也不回。

  ……

  出来后,细雨停。

  戴上口罩,渔夫帽,纪荷将自己遮严实。

  过去的一年,休了半年产假,接着一边工作一边写书,分.身乏术到做梦都是书里的内容,无暇顾及其他,至于名利这些,更不屑一顾。

  反而觉得累赘。

  比如现在走路就很麻烦,左拐右拐,像明星躲狗仔一样,从新闻系穿到了心理系。

  路上听到抱着书本的男女生凑一起议论她的长相,还好都是夸赞,说她可以出道,接着又可惜,竟然是两个孩子妈了,无比惊讶唏嘘!

  纪荷无奈连连摇头,终于到达心理系。

  茂盛的紫藤树下,穿白衣黑裤像新郎官儿一样的男人在等着她,一见面,春风和煦的笑夸赞。

  “气色不错。”

  纪荷左顾右盼,确定没外人追来,摘下口罩,“戴口罩都能看出气色好,你透视眼?”

  周开阳低头笑着,顺手扯下自己胸口别的伴郎胸花,刚从一场婚礼下来,这时调侃自己。

  “这些人陆续结婚,光礼金都送出多少,可没机会收回。”

  “找人结婚,马上收回。”

  “我倒想……”他欲言又止。

  “别想啊,行动!”纪荷笑了。

  她今天心情不错。

  周开阳识趣,附和着陪她笑,“会的。行动。”

  一齐在紫藤树下又站了一会,抱着书下课的老教授才匆匆赶回。

  一边说着久等了,一边将沈清的心理评估递上。

  沈清这段日子神志恍惚,沈局老两口没办法,央求纪荷帮忙照顾。

  她找到周开阳,托周开阳联系上这位心理学大牛,帮忙给沈清做了一次诊断。

  拿到结果,纪荷眉头紧蹙,之前的兴高采烈仿佛假象,闷问,“很严重?”

  “对。”老教授点头,“双相障碍是极端的心境波动,在朋友面前可能特别愉悦、欢快,面对另一类人或者环境又会出现狂躁,而狂躁之后是重度抑郁,重度抑郁之后是更加不可收拾的躁郁,这很危险,可能会自杀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纪荷拿着诊疗结果,转头就走。

  周开阳和教授打完招呼,快步跑上来,“怎么,沈清到这地步了?”

  “在我面前挺好。”谈笑风生,特别愉悦,随着时间渐渐往前,纪荷几乎以为沈清已经走出丧夫阴影。

  毕竟这世上,谁离了谁都可以活……

  发现异常是到沈局家里做客。

  局长夫人满手腕的新鲜掐痕。

  再三过问,对方才不堪压力,和她说是沈清所为。

  沈清不仅掐自己母亲,有时候还打孩子。

  纪荷当场惊骇。

  找到沈清,不由分说领着人,去瞧她的情绪病。

  医院不肯去,就找学术氛围浓厚,她平常就接触的大学教授诊断。

  好歹做完检查,送结果上门了,纪荷和周开阳却扑空。

  站在沈家紧锁的大门外,纪荷额头冷汗狂冒。

  打电话给沈清,无人接听。

  屡打屡败。

  ……

  这天是周五,沈局在年初退休,闲赋下来帮带着正调皮捣蛋的外孙。

  沈清情绪时好时坏,在外面滴水不漏,尤其是在纪荷面前,笑口常开;一回到家中行为不受控制,打砸哭骂,样样齐全。

  沈局为此操心,常瞒着女儿,为她四处求医。

  纪荷一个电话打过去时,两人正抱着睿睿在咨询一名心理医生,一听说沈清不在家,沈局当场就急了。

  “不可能!她昨晚没睡好,说了今天要在家休息!”沈局语气焦躁,透出老年人的无奈,“纪荷,这事真要麻烦你,她很不好,尤其这个月,有时候会神志不清,走着走着突然掉泪,我和你师母着急啊,又不好打扰你……”

  “说哪里话……”纪荷开着车,和周开阳分头寻找。

  “江倾没了,我对不起你,也知道你不好受,一直没让他下葬,甚至连功勋都不帮他领……”

  纪荷强颜欢笑安慰,“真没事儿!沈清是我好朋友,这段时间忙着工作和发书,半个多月没见她了,是我的不是,您不要着急,我发动了很多朋友找,你们带好孩子就好!”

  “谢谢,谢谢……”沈局颤颤巍巍挂断电话。

  纪荷在红灯前放空了六十秒,接着过红灯,打电话给周开阳,“我去趟雁栖湖,你们在市区找着。”

  周开阳似乎在一个室外地点寻找,焦急的声音被风吹断,“……纪荷……和我一起……”

  纪荷说,“我不确定她在不在那里,有可能扑空,我们最好分开。”

  “我相信你直觉。”这时候周开阳的声音恢复稳定,显然已经上车,引擎发动声从电波内传来。

  纪荷点点头,依他,“行。雁栖湖北门见。”

  雁栖湖是明州的两大湖之一。另一处叫天鹅湖,在明州台附近。

  而雁栖湖在郊区,风景秀丽。

  到达时,下午一点。

  环湖的小径蜿蜒漫长,纪荷和周开阳分开,到最后碰头都一无所获。

  纪荷已经不怎么说话了,周开阳问什么,她都似没听见,眼睛在午后日光的照射下,微微半眯,像两道横着的浅月亮,正望着湖面闪耀的星星,近在迟尺、遥不可及,矛盾难懂。

  周开阳伸手揽她肩头,安慰,“没事的,会没事的,嗯?”

  纪荷无法抑制的心慌,觉得事情很坏,但和周开阳说不清这种感觉,她和沈清之间宛如双生,别人插不进,也帮不了忙。

  此时,直觉不好后,倏地,似回应她的焦急,前方有人大叫,“那边有个女人!”

  纪荷抬眸,看到一群乱窜的中学生。

  今天周五,这些孩子提前放学,在长满四叶草的湖坡上拍照、游玩,受到惊吓后,有一位胆大的逆行,往湖坡下冲去。

  没两秒就传来惊呼:“她死了——”

  “……”

  除去那个雪天,这天阳光明媚的下午,纪荷同样深深铭记。

  沈清穿一件亚麻白裙,双手交叠在小腹,神情安宁,连发型都一丝不苟的闭眼躺着,身下的四叶草被压软,身侧放着她的手机和一瓶安眠药的空瓶。

  救护车来时,她有一瞬间的清醒,好像被打扰一般,表情不再平静,反而痛苦与烦恼。

  ……

  到达医院,下午三点。

  纪荷记得非常清楚。

  周五各中小学幼儿园提前放学,虽然家里的双胞胎没到上学年纪,但常在自己身边走动的林圆圆小朋友的放学时间,印象深刻。

  她听到医生通知让家属来,大约半小时,沈局夫妻赶到。

  沈局脱下警服后,身形佝偻,神态苍老,一点儿不似从前威风,老泪纵横。

  局长夫人强忍泪水,斥他,“不要这样——你倒下了孩子谁照顾?”

  “圆圆呢?”听到孩子,纪荷如梦初醒,从病床前抬眸,焦急问两人,“有没有人接她?”

  “有……”沈局音落,软倒在沈清床前,“清清……清清……爸爸对不起你……”

  他夫人的反应却与他南辕北辙,坐在床侧,握着沈清手说,“女儿不痛了,马上就不痛,妈妈不怪你,你是妈妈的好女儿……你不舒服了,才伤到妈妈和宝宝……我们都不怪你……”

  沈清似乎听到呼唤,眉心微微动了一下。

  仅此而已。

  药物过量,回天乏力。

  如果早到一点,早到一点……

  或许还有救。

  纪荷内疚,在病床前久久不肯离去,等到沈清回光返照,和父母眼神告完别,倏地手指动了动,呼唤她。

  她们是情同姐妹、患难与共的关系。

  但是纪荷不能原谅她,对上对方快要涣散的眸子,纪荷表情痛彻心扉,“你怎么能这样——怎么能这样——”

  沈清闭了闭眼,好像在以此回应,接着,眼角落下两行泪。

  沈局夫妻俩压抑的哭声瞬时放大。

  沈清太苦了。

  身边的人都知道她的难处,可以原谅,又无法原谅。因为他们可以代表自己,但不能代表孩子。

  睿睿被沈家赶来的亲友抱着,在床前送别,他一无所知,喊着妈妈起来玩,眼神天真。

  圆圆是个七岁的小姑娘了,聪明伶俐,外公外婆哭倒一片,她很安静站在床侧,和纪荷一起握着沈清的一只手。

  纪荷没撑住,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好友手上,也沾湿了圆圆的手。

  江倾牺牲,她都没这么哭过。

  “沈清……怎么可以这样……”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,她很抱歉让沈清在最后时光承受了自己的眼泪,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,沈清带着不属于自己的重量弥留。

  纪荷想说对不起,出口的却是愤怒,“你还有父母,有孩子——怎么可以这样!”

  “纪荷……”有人在后面拉她,阻止她。

  纪荷泪光迷蒙,看不清一切人的脸,对沈清乞求,“为了孩子撑住好不好?他们还那么小……”

  “求你……”

  “求你……”

  沈清却摇摇头。

  她无法说话,她用眼神和轻微动作展示了义无反顾的离去姿态。

  纪荷痛不欲生。

  这个下午是真正的灰色。

  纪荷感觉自己也灵魂出窍,剩肉.体在世。

  沈清遗体被送走时,她负责照看圆圆。

  圆圆从头到尾没掉一颗泪,纪荷牵着她,在医院楼下的超市停留,问她想要吃什么。

  圆圆摇头,说不饿。

  “你想和我聊聊吗?”纪荷眼眶红肿,看似是自己照顾小姑娘,实则是小姑娘牵扶着她。

  感到欣慰,“圆圆长大了,什么都懂。”

  圆圆点点头,拉着纪荷走到一排银色长椅坐下。

  “我爸爸怎么了?”直到离世,沈清都无法和圆圆开口林深牺牲的事。

  面对小姑娘澄澈渴望的眼睛,纪荷再三哑口,终是发声,“牺牲了。”

  “什么是牺牲?”

  “为国捐躯……”纪荷泪眼模糊,仿佛看到时年时念站在自己面前,问江倾去哪儿了。

  “和捐款一样吗?”圆圆这么领悟,纯真的大眼睛期待的看着纪荷。

  小姑娘或许早就想有个人能明明白白告诉自己,爸爸去哪儿了,妈妈为什么病了,此时眼神才期待,又退缩、怕纪荷讲到一半停止。

  纪荷伸手摩挲小女孩的鬓发,泪光颤动,“差不多……”

  圆圆这样回,“那我能捐掉储蓄罐的钱,把爸爸退给我吗?”

  “不能退……捐就捐了……”纪荷哽咽。

  “我不想捐爸爸。”圆圆固执,“我要捐钱,我不要捐爸爸!”

  又哭,“妈妈也捐掉了吗……”放声猛哭,“妈妈——我要妈妈——”

  纪荷泪崩。

  这一晚,回到家中,阮姐和周开阳担心她,一直在门外敲门。

  纪荷让他们不要担心,并且拜托周开阳到沈家帮忙,沈局上月退休,沈清的公婆因此得闲去了美国大女儿那边,得到消息赶回来最起码三天后。

  沈局夫妻受到重创,卧床不起,沈家需要人操持丧礼,与照顾老人孩子。

  明州市局肯定有人参与,但人越多越好。

  纪荷拜托周开阳,一定帮忙照顾好圆圆。

  小姑娘缺乏父爱,此时需要温和的男性多加爱护,周开阳是孩子王,正适合这个角色。

  “我去……你先早点休息好吗?”门板咚咚响,周开阳的声音隔着门板,显得焦急又闷沉。

  纪荷点点头,收拾着江倾的衣服和私人物品,倏地想起点头外面人看不见,于是抬头哑声,“好……你们各忙各的吧……”

  时年时念已经会走路,家里除了阮姐还请了一个保姆,这会全关在门外。

  纪荷仿佛终于得到个人的空间,找了八只收纳箱,将柜子里男性的衣物装起,包括皮带、领带、袜子、袖扣等一系列。

  直到步入式的衣柜属于男性的东西全部清空。

  她将沉重的收纳盒塞进最里、最底层,并且用被套盖住,不露出一边一角。

  接着出衣柜,将房里江倾的一切通通收起。

  他之前用的、现在她在用的充电器;浴室里被放在抽屉的剃须用品、洗面奶护肤品、他的香薰、拖鞋、毛巾……

  全部收拾完,天露微光。

  最后纪荷累倒在床前,凌乱的齐腰长发棉絮般铺在背后、肩前。

  她苍白的巴掌脸,露出冰山一角,唇瓣白着,和脸融为一色,除了眼睛黑蒙蒙的有一点点光,其他死水般寂静。

  手里是一本书,叫《尸体变化图鉴》。

  在溺亡这一章节,书的原主人反复阅读,以至页脚褶皱。

  这些褶皱,似乎使她眼前浮现江倾穿着睡衣,夜夜临睡前翻阅的样子。

  他的时年时念长大了。

  他的十年一去不复返。纪荷也不想铭记了。

  唇亡齿寒。

  她感到痛彻心扉。抱着溺亡这一章,哭到天明。

  ……

  丧礼结束前,纪荷和沈家堂哥,到民政局优抚科询问,能否让沈清和林深合葬。

  对方回复明确。

  “沈清不是烈士,无法葬入烈士陵园,抱歉。”

  “可以将林深迁出。”纪荷提出第二种解决办法。

  对方面露难色,“这当然不可以。”叽里呱啦一大堆。

  纪荷冷笑,“我找林深领导,如果对方同意了,麻烦这边手续办快一点。”

  “部队同意我们可以。”对方一副静候佳音的样子。

  这是他们的工作,轻巧的三言两语打发访客。

  也确实没大错,但就是让人不舒服。

  到了林深生前所在单位,接待的领导们更是让纪荷不服,她几乎当场流下泪。

  江倾牺牲,她确实没怎么哭,整个人麻木,为了两个孩子撑到现在,沈清的离开,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  在陌生人面前,肆无忌惮流泪。

  肩上扛着高级军衔的空军某部领导表示为难:“你别这样。”

  江倾牺牲,部队这边众所周知。

  他是英雄,然而英雄只保卫了国家与人民,愧对妻儿。

  身为他的遗孀,纪荷站在这里就是功勋章,就是鲜血淋淋的事实,她泪光盈盈问,“为什么不可以迁遗骸?”

  “规定上……”

  “规定?”领导话没完,纪荷哽声,“死了也要交给国家?”

  领导哑口。

  纪荷一直流泪,似乎要将这间办公室淹没,最终她成功了。

  对方答应,立即走程序,将林深骨灰从烈士陵园迁出,但一个前提是取得林深父母的同意。

  林深当时牺牲,沈清肚里孩子才五周,林家父母的意思是把遗腹子拿掉,让她以后轻松更自由一些。

  但是沈清不同意,给林深延续下第二个血脉,撑了近三年,撒手人寰。

  惨烈。

  林家父母悲痛欲绝,当天就随纪荷指导,在同意书上远程签字。

  林深的骨灰顺利迁出,和沈清合葬在雁云山公墓。

  雁云山公墓有个雁字。

  和雁栖湖同在明州东郊。

  明州气候温暖适宜,每年都有大雁南飞、停留休憩。

  雁云山、雁栖湖都是观雁圣地。

  尤其雁栖湖,是明州数一数二的自然风光佳地。

  如果部队那边不同意,纪荷打算征求沈家两老同意,将好友骨灰撒在雁栖湖。

  现在不用了。

  从山上下来,纪荷避开人群,一个人去了雁栖湖。

  碧波万里,本该平静,一回头,身后来了一大堆人。

  以宋竞杨为首的朋友们,神色复杂遥望她站在湖边的身影。

  想过来,又怕打扰她。

  纪荷不经失笑。

  大家都想到来这边悼念沈清,不约而同。

  天色微阴,春光被蒙上一层悲暗滤镜。

  “太可惜了。”大家最终凑在了一起,在湖边点燃香烟,男男女女,神色复杂沐浴在白雾中。

  纪荷手指纤细,吸烟姿势却老道,微眯眸望着湖面,“这是她和林深的初次约会地。”

  “跟你说的?”宋竞杨失笑,眸光复杂的看着她。

  “是。”纪荷微眯着眸,似在思考,“她跟我无话不谈,我知道她和林深在一起的各种细节。”

  沈清比林深大三岁。小时候林深到外公家过暑假,在公安大院,彼此相识。

  但也只是相识。

  在沈清眼中,每每见到林深,都只是一个拿着篮球耍帅的小屁孩。

  从八岁的小屁孩,到十八岁的小屁孩,不是他有一天晚上突然在篮球场开口,我喜欢你……沈清会一直当他小屁孩到老。

  那回沈清吓到,她只是经过篮球场,当时自己已经念研究生,林深才高三,在她眼里是大逆不道。

  训斥几句,让他好好高考。

  林深是个学渣,让他好好高考,比直接拒绝他还难受。

  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,是两人在一起后,林深才告诉沈清,他说当时的自己仿佛被狠狠扇了几个耳光,沈清瞧不起他的智商。

  沈清发誓自己绝对没有,她从小念书超群,所以不屑找一个学霸,就想简单点。

  但两人再次产生交集时,林深已经发愤图强考进了军校。

  准备炫耀一番,却踩了沈清的雷点,除了不要学霸,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将自己交给国家的男人。

  她父亲是警察,从小和母亲吃得苦,一言难尽。

  所以对再次表白的林深的说,不要为难我。

  林深大受打击,却也没放弃,一有出校机会就黏在她身后转,俗话说,好女怕郎缠,最终抱得佳人。

  如果林深没牺牲,现在的春光烂漫,这湖边,一定有他携妻漫步而过的脚印。

  说不定这浅滩上,有他打水漂,哄沈清发笑的回音。

  世事难料。

  纪荷低眸,看脚下被踩出足迹的软泥。

  近年,她头发没再剪,长及腰,蓬松的一层,湖风中轻荡。

  身后人群各自分散,观赏着湖色,与悼念着故人。

  宋竞杨睨着她的长发、纤细的背影,始终未走远。

  手指间的烟燃了一根又一根。

  动了动喉结,终问,“你在想什么?”

  纪荷失笑,“想这日子何时到头。”

  “到不了头。除非他复活。”宋竞杨坦言,“就像我在青海遇到你那天,他的手机始终关机,十年,年年不落,回南江替你扫墓,然后酩酊大醉。”

  “我做不到。”纪荷抬眸,望阴沉天际下灰色的湖面,眼角湿润,“太难了……”

  江倾……

  太难了……

  内心默默对着湖面喊,我做不到,就此别过,来世再见,我的爱。

  如果一段感情是一本有全文搜索功能的电子书。

  纪荷打上我爱你,三个字。

  会发现全文自己只说过一次,且是尖刀对准他的一次:

  我爱你,但希望各自安好。

  再替江倾搜索,句句泣血:

  “我爱你。”

  “我爱你。”

  “吵架,有我爱你好听吗?”

  “我爱你……和孩子们……”

  “我爱你们。”

  “分三个我爱你,够不够?”

  “我爱你。”

  “纪荷,我爱你。”

  对不起,江倾。

  重来一次,我好好说爱你,好好和你道别。

  对不起,我爱你。

  心中嗡鸣,他的声音和她的声音回荡,纪荷从来没听过这种震颤般的音效,最后的告别啊,痛彻心扉。

  但这最后一次。纪荷允许自己放纵。

  抬手摘下无名指婚戒,对着湖面,松开,坠落。

  发出石破天惊般的入水声。

  其实不过是她内心的声音,身后的宋竞杨甚至都听不见这细小婚戒进入湖水的微不足道声响。

  瞧,感情从来都是自我的燃烧,谁都帮不了你。

  再也不见,我的爱。

  泪水发送。

  ……

  第三年夏。

  市公安局家属院附属学校旁的一家咖啡店里。

  长条的榆木桌边,坐着一位窝在椅内玩手机的女性,妆容精致,身材窈窕。

  老板娘早注意到她。

  一进门,对方在前台要了一杯咖啡,看着手机,转身走去了窗边。

  放学前夕,部分家长提前到,会在靠近学校旁边的店里坐一坐。

  这位眼生。

  盈盈并着双腿坐,深红鞋底轻勾。

  持手机的左手腕内侧,一道墨黑的纹身,像戴了半截的手链。

  老板娘笑了,端起咖啡,走向对方身后,“纪荷。”

  对方一讶,从屏幕前抬头。

  老板娘笑容更大,“真的是你!”

  “许莱?”纪荷也认出对方。

 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的相视一瞬,集体惊喜失笑。

  “怎么来这儿了?”许莱坐下后,请她吃下午茶。

  纪荷本来只点了一杯咖啡,现在却要消耗甜点,她感谢的笑,“是你店里,不进来了,怕吃垮你,味道真不错。”

  许莱腼腆,“这是我自己做的。”

  “一个人忙得过来?”纪荷略抬下颚,打量这店的环境,刚才她忙着回消息,没看仔细,现在这一瞧,赞笑,“不错——”

  许莱垂下眸,也许想到三年前两人市局会客室相见的画面。

  那时候大雪纷飞,两位丧夫的可怜女人觉得世界末日般。

  一晃三年过去。

  大家看起来都挺好。

  “我快要结婚了……”许莱鼓足勇气般,收敛笑意,专注瞧她,“你会瞧不起我吗?”

  “为什么?”纪荷声音喃喃,眼神像两块温玉,嘴角始终带着笑。

  许莱回避她目光,唇瓣抖着,似乎要解释什么。

  纪荷拧眉,忽而叹息,“许莱,你没对不起任何人,现在结婚,是徐佳航烈士愿意看到的。”

  许莱沉默点着头,唇瓣颤得更厉害。

  徐佳航牺牲时惨烈,身为妻子,估计一辈子都忘不了。

  现在有个男人重新给她温暖,纪荷对这种事向来是赞成态度。

  反而有些烈士遗孀把自己给束缚了。

  比如沈清。

  “今天遇见你是件很高兴的事。”纪荷笑安慰,“如果可以,我可以讨一张请帖吗?”

  “当然!”许莱一改愁容,喜不自禁。

  两人关系是不可言说的。

  许莱取来请帖,声音激动,“能得到你的祝福,我特别开心。”

  纪荷在请帖上看到许莱先生的相片,笑,“很配。”

  许莱先生是名咖啡师,周游过世界,眼界广阔,在明州有两家咖啡店,吃喝不愁。

  纪荷听到后笑,“很安稳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许莱点着头,眸中隐隐有泪光。

  纪荷说,“一看到我,想到不愉快的事了?”

  许莱先摇头,后又点头。

  纪荷为难,想着以后接圆圆不来这边坐了,一边安慰,“没事,大家现在不挺好吗?”

  又笑,“国家鼓励烈士遗孀再婚,还有婚礼补贴,祝贺你先拿到这笔钱,我再接再厉。”

  许莱破涕而笑,说,“真的变了。”

  当年的纪荷在公安系统出名,谁都知道她性格强悍,不见自己丈夫遗体,坚决不下葬,甚至,连上头颁发的功勋都一一拒绝。

  这些功勋对死人没意义,对活人影响巨大,是取之不尽的福利,她除了逢年过节,接受领导的慰问,其他通通拒绝。

  现在,竟然调侃起再婚时的补贴,令人感叹时间这位伟大的治疗师。

  聊了一会,纪荷抬腕看时间,愉悦告别,“我先接孩子。有时间聚。”

  “嗯。”许莱依依不舍,送到门口。

  纪荷回身,让对方别送了。

  许莱依然摇手、目送。

  纪荷上了车,隔着车窗,看到许莱这三年的变化,由纸片人成为脸颊饱满的幸福少妇,无限唏嘘。

  头往后靠,眼皮略垂,看前方往学校聚集而去的车流。

  放空片刻。

  手机忽然响。

  举起来,认真凝视。

  夕阳透过车窗,洒在她如瀑的发上,细润的脸庞微微漾起笑意。

  是一段视频。

  一个大孩子,带三个小萝卜丁在学校游乐场上奔跑。

  时年时念在末尾。

  阮姐跟在后面跑,担心的哇哇大叫。

  沈局身影在镜头偶尔闪现。

  明天是六一,时年时念还没有上学,但圆圆和睿睿一个在小学,一个在幼儿园,沈清离开后,沈局夫妻俩振作,专心教导外孙。

  今天局长夫人出门,沈局一个人接两位分身乏术。

  纪荷前段时间给圆圆买了套裙子,刚好送过去,顺便帮接人,结果和许莱一耽误,小学都放学了。

  沈局也接好睿睿赶到了小学。

  就是时年时念这两个小东西也跑过来,令纪荷哭笑不得。

  她抬起手机,发语音:

  不知道这四个玩意儿凑在一起翻天覆地吗?谁让你们带来的。

  大概三分钟,那边回复:聚聚。

  言简意赅。

  纪荷挑眉,却没法儿反驳,对着手机摇头。

  过了一瞬,那边又回复,清朗的男声笑意不止:

  纪荷,你女儿坏,刚才又打我一拳。赔我。

  “你这是跟我撒娇吗?”纪荷拨了语音,没好气冲那边笑,“谁让你跑我家,勾他们出来的?”

  周开阳说,“找你有点事,碰到这俩小东西,叔叔长叔叔短的不忍心。”

  周开阳是孩子王,对时年时念关系好到宛如亲生。

  纪荷不傻,心里明白着呢,“你小心血本无归,别怪没提醒你。”

  “听不清。”周开阳转移话题有一套,笑喊,“你先过来吧,你女儿在抢人家木马,我按不住!”

  “来了。”纪荷没绷住,乐到肩膀抖,“活该啊!江时念是朵霸王花!别让她欺负人家。”

  周开阳为孩子叫屈,说了护犊子的话。

  纪荷挂断,权当没听见。

  如果不是周开阳毫无原则对待两个孩子,她兴许答应他了。

  “慈父多败儿。”这么叹了一声,又扬唇轻笑,夕阳照亮她左手腕内侧的纹身,特别古老的一种文字,说不清道不明含义。

  发动引擎,打方向盘离开,咖啡店在倒车镜里一闪而逝。

  纪荷默默瞧了一眼,往前开着时想,沈清如果像自己和许莱多好啊,想开了,世间豁达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江队的刀来了,还有什么比一身功勋与伤归来,物是人非更刀的?

  万更来了!等待必须有回报,哈哈,老王卖瓜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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