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Chapter 18_鸟与荆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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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 Chapter 18

  展馆里。

  “您二位也太有缘分了,看个画都能遇上同学。”杨女士听了刚刚温梦和李彦诺的对话,不禁笑起来。

  温梦试图跟着露出一个微笑。只是嘴角扬起时牵扯神经,看上去多少有点僵硬。

  李彦诺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,言简意赅的把话题引到正事上面去:“目前这幅《夏归》还是走常规拍卖流程吗?”

  杨女士点了点头:“对。”

  “已经有人询价了?”

  “当然,不过具体多少我不能透露。可以说的是,不止一个。”杨女士显得很有信心。一只手握拳,朝另一只摊开的掌心上砸下去,做出个一锤定音的姿势,“《春潮》都能拍出880万,这一幅我们预计一定会更高些,翻倍都不止。”

  温梦回过神,从这句话里面嗅出些有价值的信息。专业性短暂的战胜了复杂的情绪,她拉开挎包,从里面拿出录音笔:“能不能麻烦您展开讲一讲原因?”

  “根据我们目前拿到的资料,还有鉴定中心给出的鉴定,《夏归》是王老先生去世前创作的最后一副作品。时间比《春潮》要晚上几乎整整一年,无论是技法还是题材都更加成熟。最重要的是——”

  杨女士走得离画近些,特意指给温梦:“您看这里。”

  刚刚在审视这幅画的时候,温梦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被图中的燕子和砖瓦所吸引。观感太过震撼,根本顾不上细察其他的地方。

  而眼下顺着杨女士指着的方向看过去,她才发现落款处有些玄机。

  根据温梦先前的了解,王宁德似乎没有盖闲章的习惯。除了平铺直叙写下名字,偶尔他连日期都不会标注。

  但这幅画有些不同。

  落款处紧挨着“王宁德”名字的地方,竟然还画着一朵梅花。而且用的不是黑白水墨,是细调的殷红。梅花形制很小,没有指甲盖大。不过姿态栩栩如生,乍一看,倒像是宣纸里渗出的一滴血。

  “是不是很特别?”杨女士说,“开在夏日里的一朵雪梅。”

  确实很有话题性。

  温梦征得同意之后,给那朵梅花拍了照片。她隐隐觉得有什么故事就藏在纸张下面、就躲在那滴红色里。可她缺少一把剪刀,豁不破这页纸,解不开这个谜题。

  而在她思考的功夫里,李彦诺继续和杨女士交谈着,无非是些关于竞拍的问题。

  温梦听了一耳朵,思路又转到专题上。干脆借步从展品存放室里出去,到信号比较好的展厅C区给小常打了个电话。

  “梦姐,有进展吗?”对面马上就把电话接起来了。

  而等温梦把刚刚的发现一说,电话那头炸开了:“卧槽,这不是迷雾剧场的剧情吗!《一副国画背后,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秘密,是凶杀,还是……》”

  温梦无奈的打断了他:“你少看点网剧,行不行。”

  小常“嘿嘿”的乐了:“遵命。不开玩笑了,说正事。我这边目前整理之后……”

  交谈中,嗡。

  温梦的手机短暂的震了一下。电话那头的小常也听见了,停下讲述:“梦姐,是不是有人找你?”

  “应该是条微信。没事,你先说吧,我一会儿再看。”

  “行。”初入职场的年轻人总是热情充沛,小常又兴致勃勃的说了起来。

  天上的云聚集成团,在聊工作的时间里,云变成了雨。透过展厅的窗户,能看到水漫的到处都是。

  温梦把手机夹在脖子上,腾出手开始在包里找起雨伞来。一通翻过之后,得出一个结论。

  伞还在家里。

 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,不仅伞没找到,电话打到一半时,小常的声音随着短暂的“嘟”声一起消失了。

  ——手机没电了。

  温梦拍了拍黑漆漆的屏幕,实在没办法,只能返回展品存放室。

  正赶上李彦诺那边的谈话,也刚好结束。

  “充电宝?”杨女士在听见温梦的问题之后,摸了摸口袋,抱歉的说,“不好意思,我今天也没带。存包处那边原本可以借,但是您也看见了,现在还在装修呢。”

  没有手机,就打不了车。而没有雨伞,就连跑去地铁站也成了一项挑战。看来只有等了,等雨停了再走。可这么大的雨,什么时候能停呢?

  温梦情不自禁皱起眉头,犹豫要不要借一下手机,给廖维鸣打个电话算了。

  也是在这个时候。

  她突然听见李彦诺说:“我开车了,可以送你。”

  对方语调平淡,甚至听上去有那么一点冷。内容却是热心的,就好像初见时用纸巾把自行车后座的水擦去,要载她去附中。

  温梦愣了下。

  奇异的熟悉感浮了起来,但很快,又沉了下去。

  她清了清嗓子:“谢谢,不用……”

  “哎呀温主编,既然都是同学,这么客气干嘛。”杨女士有点不解,“我看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去,要是顺路的话,就一走呗。”

  这话在理。

  既然李彦诺能够提出邀请,就证明他已经不再心怀芥蒂。如果温梦继续推拒,反倒显得她不够坦荡了。

  而此时此刻,温梦急切的需要显示出坦荡,来维持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。好证明不是只有她纠结过、不是只有她痛苦。

  “那就麻烦你了。”她最后冲李彦诺点了点头,声音很低。

  李彦诺开了一辆深灰色SUV。低调、朴素,内饰倒是全皮的,质感很好。

  “这趟回来律所给租的,办事方便一点。”他似乎看出温梦的疑惑,在系好安全带的时候,解释了一句。

  “原来如此。”温梦有些拘谨的回道。措辞文绉绉的,好像是在写应试作文。

  尴尬顺着汽车的空调往外爬,不知不觉侵占了整个车厢。车里安静极了,甚至能听到轮胎碾过水面的“唰唰”声。

  时隔多年,老同学再次相见,其实是有很多话可以聊的。

  比如问一问对方过得好不好,这次他回国会待多久,或者至少解释一下自己当初失约的原因。

  但真的面对李彦诺本人时,温梦心里的很多话都说不出来了。喉咙哽住,如同坠着石头,最后能说的只有:“你怎么今天也来看展?”

  和同学谈工作,总是不会出错的。

  李彦诺果然也礼貌的解释了:“王宁德在洛杉矶的房子上个月卖掉了,保险柜里被发现有一封公证过的未公开遗嘱,和现行这份有冲突,里面涉及到《夏归》这幅画,可能是要赠与第三方。我们所代理了这起纠纷,有些细节需要验证。”

  “这幅画王宁德要送给谁?”温梦一愣。

  “现在还不能确定。”李彦诺回道,“得等查证。”

  果真是律师,说话严谨到一点不出错。

  /温梦轻轻“哦”了一声。

  沉默了一会儿,倒是李彦诺继续往下问了:“你在写人物专访?”

  “对,我现在在新文媒工作,下期要做关于王宁德的内容。”温梦顿了下,“现在可用的资料很少,如果你那边有进展的话,麻烦告诉我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对方答应了。

  工作聊完,似乎再无话可说。

  温梦小心翼翼的侧过脸,又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驾驶位上的李彦诺。

  男人神情平静,手放在方向盘上,熟练的操纵着汽车。

  只是不知道是哪里不对,让她感到淡淡的违和。

  因为在温梦的记忆里,李彦诺永远是个骑自行车的少年。经过公交车站前时,校服下摆会被风吹的扬起来一点。

  回忆中的人和现实的样子重合,又分开,好像两条曾经相交、如今又毫无干系的平行线。

  在李彦诺发现之前,温梦把视线移向窗外。雨中的街景一闪而过,和平里大街的路牌滑了过去。再往前走,就是她曾经住了二十多年的职工宿舍小区。

  而当车子将将要拐弯时,温梦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:“等一等,快停下。”

  刹车牵动引擎,车辆丝滑的并线,稳妥的停了下来。

  “怎么了?”李彦诺看她。

  “我已经不住在和平里了。”

  上车之后李彦诺并没有问过她去哪里,就直接发动了引擎。动作太过自然,以至于连温梦自己也没有注意到,他会开去高中时的住址。

  ——离家的人可能都有这个毛病。总是下意识觉得一切都会停留在原地,和他走之前一样,什么都不会变。

  李彦诺一瞬间有些讶异: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你搬家了。”

  “这有什么可道歉的。”温梦笑了笑,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随意些,“我又没告诉过你。”

  “你的新家在哪里?”

  “在大望路上,SKP商场对面。”

  温梦说了新地址,可李彦诺并不清楚。因为附中在海淀区,上学时大家的活动范围基本也都集中在北边,两点一线。而那里距离温梦现在住的国贸,足足有20多公里。

  北京变化太大,李彦诺又离开了太多年。

  /“稍等,我调下导航。”他最后说。

  “不着急。”温梦轻声问道,“需要我帮你吗?”

  “没关系,不用。”

  闹出这么一出小乌龙之后,气氛反倒莫名缓和了许多,不再那么紧绷。

  李彦诺办事靠谱,车子很快重新上路。这次温梦把身子稍稍朝后靠去——刚刚她太紧张,坐的一直很板正,后背都没敢挨着椅背。

  兴许是她的放松感染了李彦诺。驶过一片创业中心时,他突然不再沉默:“这里原来是不是图书城?”

  “对,好像是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,现在看纸书的人太少了。”温梦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,“如果没记错的话,应该是16年拆的。正好赶上那阵子宣传大众创业,就盖了新大楼。”

  对着讲解,奇怪的情绪也一同在温梦心里浮了起来,像被踩碎的瓷盘子,脆生生扎人。

  温梦说不上来,只觉得不舒服。

  因为图书大厦虽然没了,但她还清楚的记得,自己曾经和李彦诺在那里给廖维鸣挑选过一本练习册。很厚的那种,最缺德的生日礼物。

  而话题一旦朝着过去前进,就再也刹不住车。

  “我前天见了曲哲。”李彦诺顿了下,再次开口。

  温梦故作轻松的回道:“是不是被他的变化吓了一跳?”

  “有点。”

  “他这两年应酬太多,喝酒喝的肚子都快成皮球了。大家都劝他养条狗,好歹每天出去走走。”

  “马老师呢,还好吗?”

  “他挺好的。之前十班同学聚会的时候,还视频来着。马老师已经退休了,在家带孙女。植发效果挺不错,看着比曲哲的头发都茂盛。”

  “那就好。”

  “哦对,乔婕现在开了个体育用品店,卖篮球什么的。她吃饭的时候和你说了吗?”

  “说了,还说能打八折。”

  “她怎么告诉我的是打八五折啊。”温梦愤愤不平的嘟囔了一句,“这人怎么还杀熟呢。”

  说完这些话之后,她以为对方会附和自己,但一直没有听到答复。

  温梦侧过脸,意外的发现李彦诺竟然在笑。

  是无声的微笑,眼睛弯起来,睫毛一点毛绒绒。

  人会变,又好像不会变。至少他笑起来的时候,看着不再生疏和冷漠,更贴近温梦记忆中的那个少年。

  在等红灯的间隙里,车子暂时停下。十八岁的李彦诺握着汽车方向盘,看向她:“那你呢?”

  绕过恩师旧友,这句话落在了温梦身上。

  ——你过得好不好?

  温梦愣了下,第一反应不是回答。而是揉了揉眼皮,怀疑早上出门太着急,眼影没有涂匀。

  因为很久之前,李彦诺就这样看过她一次。

  那还是高二的某个课间了。

  乔婕拉着温梦去了洗手间,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盒,神秘兮兮递给她:“你看。我昨天去屈C氏,花20块大洋买的眼影。”

  “你带这个来学校干什么?”温梦疑惑地问。

  “咱们一起试试。”

  温梦摇了摇头:“不行,老师说了,不让化妆的。”

  “不会被抓住的,马老师刚刚已经有事先走了,今天晚自习没人看着。”乔婕说着,把眼影盒掰开,“我看《昕薇》上的模特都涂这个。”

  “我不……”

  “舞蹈队的女生也化这个,可漂亮了。”

  这句话戳中了温梦,让她推拒的手停了下来。

  谁不想变得漂亮呢?和舞蹈队的女生一样漂亮。或者……和曾可欣一样漂亮。

  乔婕见温梦不再反抗,赶紧抓起海绵棒,兴致勃勃的在她的眼睛上涂了一圈,又给自己画上几笔。

  眼影粉质粗糙,化妆师的技术也属于愣头青。棕色粉末一眨眼就扑棱棱往下掉,堆在上下眼睑上,好像乌眼鸡。

  “这样真的行吗?”温梦一点也不想离开洗手间了。

  乔婕推着她往外走,盲目自信:“放心,好看极了!”

  教室里人不多,李彦诺打球回来,正在喝水。看见温梦这幅奇特的装扮,他倒是没有被呛到,只是目光深沉的看着她,变得很沉默。

  曲哲就直接多了。

  他瞅了瞅温梦的大黑眼圈,又瞅了瞅乔婕。瞠目结舌了几秒后,正义感十足的说:“说吧,谁打的你俩?我找他报仇去,绝对不能让咱们班同学吃亏了!”

  这话说的,还不如闭嘴。

  温梦脸瞬间涨的通红,起身跑进洗手间,用水狠狠的洗起脸来,恨不得把面皮都搓下来才好。等到打铃之后才磨磨蹭蹭从洗手间出来,头都不敢抬。

  而她意外的发现,桌上摆着一包心相印。

  “挺好看的。”李彦诺低声安慰她,示意她用纸巾擦脸。

  直到现在,温梦还记得那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心情。刘海湿漉漉垂在额头上,洇出一片印子,难堪又心酸。

  而当李彦诺坐在汽车上、用同样的目光看着长大成人的她时,那种青春期微妙的不自信感又回来了。

  为什么会有回忆这样的东西?人如果什么都记不住,该多好呢。

  温梦努力不再看向李彦诺,清了清嗓子,慢慢的回答:“我过得挺好的。”

  要自信一些,她告诉自己。

  下一秒,温梦说。

  “我要和维鸣结婚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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